長篇小說《天堂山歌神》，曾獲2011年《小說選刊》年度正文“長篇小說一等獎”；2012年中國小說家學會“現代優秀小說獎”。

五、大審劉祖堂

清晨,雨停雷歇。黃水良帶領他的“四員大將”,他們都戴著黃色軍帽子,佩著紅色袖筒子(“造反派”袖章),挎著紅色寶書袋子(里面只裝1本《毛主席語錄》,腰間扎根皮帶子,“全副武裝”,直撲山歌灣來。

下了一夜暴雨,山洪暴發,山路溜滑,加上昨夜神經緊張,一夜未睡,當他們爬上“獅子崖”時,個個已是精疲力盡,連呼“歇息”。他們一個個倒在石板凳上,恨不得好好地睡上一覺。倒在一旁的王小八,他的手忽然碰到一砣軟綿綿的東西,拿起一看,大叫道“好運氣,拾到手帕一塊!”

黃小毛從王小八手中一把奪過手帕,揚在空中,打趣道:“看,王小八走桃花運了,一個姑娘送給他一塊定情手帕!”

黃志剛眼尖,一眼看見手帕上繡有字跡,連叫道:“看,上面還繡著字呢!”

眾人仔細一看,齊呼:“劉、四、妹——”

“啊,上面有血!”劉志剛突然驚呼。

王小八奪過手帕,恨恨地甩在地上:“呸,晦氣,女人的東西!”

“劉四妹?昨天晚上天下大雨,李石龍、劉四妹回家時,肯定在這里躲過雨,肯定做了那事,還見了血!啊——”想到這里,黃水良大驚。他趕忙從地上拾起手帕,咬緊牙,怒罵道:“好家伙!哼,這就是鐵證!看我不整死你們!”

“鐵證?他們?”眾人一齊醒悟:“對!一定是他們在這里干了那事!”

“不——”黃水良立即揚手制止大家:“此事暫時不可聲張,我們今天的主要任務是抓捕反革命分子!此事容后查處,李石龍、劉四妹跑不了!走——”

黃水良領頭,眾人東倒西歪地跟著,又順著山路朝山歌灣爬去。

黃水良一行好不容易爬到了山歌灣村頭,可他回頭一看,見他的部下一個個縮頭縮腦、稀稀拉拉,“這哪象一隊革命造反派戰士?倒象是一支逃命的土匪!”他心里罵著,停住了腳步。向部下發布命令,整頓軍容:“快,跟上!精神點!”

黃水良一行先來到生產隊長李谷生家里。并派人叫來了李石龍。首先,黃水良向他們簡單說明了來意。為了怕走漏風聲,驚動群眾,他只未提“道縣已槍殺了劉祖德,對劉祖堂可就地處決”的話。他安排李石龍、王小八以協助劉四妹打理早餐為名,暗中監視劉四妹的行動。其余的人都去生產隊公屋,協助審訊劉祖堂。同時,他特別叫過李石龍,告誡道:“這是組織上對你的考驗。劉四妹那邊若出了問題,我找你負責!”

“好!”李石龍認真地點了點頭。

黃水良、李谷生等一行7人,徑直來到了劉四妹家。劉四妹正在門口洗衣,一見黃水良一行到來,趕忙起身,用圍兜抹著雙手,滿面春風招呼著:“黃司令,好啊,什么事大清早上山來了?進屋進屋?！眲⒆嫣靡猜劼曌叱鲩T來,笑著向客人一個個遞著土煙。

黃水良一見劉祖堂,有意識地認真看了一眼。好高大的塊頭!看來若真要動武,他們5個一齊上都不是對手。再一看,就這么個老頭嘛,慈眉善目的,哪象個“反革命暴動”的頭子?哼,偽裝得倒是蠻好!黃水良眼里看著,心里想著,當他的眼睛碰到劉四妹的目光時,他卻笑了笑:“不進屋了。奉公社指示,找你爹談點事?！鞭D臉對劉祖堂輕聲命令:“走,去隊屋?！?/p>

劉祖堂回頭招呼四妹:“給大家搞早飯吧!”

“好?！倍嗌倌陙?大隊干部、公社干部經常找父親問話,甚至批斗,劉四妹已習以為常了。

黃水良見四妹答應做早飯,正好按原計劃安排:“李石龍、王小八,你們去幫四妹做飯吧!”說著,帶著劉祖堂和一路來人向隊屋走去。

這邊,四妹把昨天生產隊里分給的5斤大米全部拿了出來。李石龍、王小八幫著劈柴燒火。劉四妹和王小八有說有笑,李石龍卻眉頭緊鎖,怎么也樂不起來。

四妹問石龍:“石龍哥,今天你怎么啦?嘴巴長瘡了?怎么連不講話?”李石龍只說感冒了,不舒服,設法遮掩。

半晌,趁王小八進屋后茅廁解手的機會,李石龍才跑近四妹,貼著四妹耳朵小聲地告訴她:“你爹這回可能要出大事了!”

“什么大事?”

“一樁反革命大案!”

“我了解我爹,他不是那種人!”

“說不清的!”

二人話未說完,王小八已經進了屋。

生產隊的隊屋,是一棟一排三間兩層的土墻屋。樓上3間:中間是生產隊干部辦公、開會的地方,左右兩間,則是生產隊的糧食倉庫。下層3間:中間為生產隊會議室,兩頭兩間是生產隊公用農具、化肥、農藥倉庫。

會議室里,正面張掛著毛主席的“忠字像”——一張毛主席的正面肖像下面貼著一張剪貼的紅色“忠”字?！爸易窒瘛眱蛇厔t張貼著“大海航行靠舵手”、“干革命靠毛澤東思想”的紅紙“對聯”,這是林彪副主席題詞的印刷件。墻上的幾幅白底紅字標語,全是“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”、“階級斗爭,一抓就靈”方面的內容。地上,除上首擺著一張桌子和一把稍高的木椅子,其余全是兩人坐的長條木板凳。

會議開始,滿座莊嚴。李谷生在進門不遠處燒了一堆柴火。黃水良與劉祖堂隔著桌子對坐著,只是黃水良坐的是那把稍高的木椅子,在整個屋子里顯得突出些、威風些。

會議按當時的特定程序進行。

“起立”,隨著黃水良的一聲口令,眾人一齊從身上“寶書袋”里拿出《毛主席語錄》,面向“毛主席忠字像”,成“立正”姿勢站了起來。

“向偉大的領袖、偉大的導師、偉大的統帥、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致敬!”黃水良領著大家把《毛主席語錄》放在胸前,向毛主席“忠字像”行了3個鞠躬禮。

接著,黃水良右手半舉著《毛主席語錄》領頭高呼:“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!”

大家手揮著《毛主席語錄》,齊聲高呼:“萬壽無疆!萬壽無疆!”

黃水良領頭高呼:“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!”

大家齊聲高呼:“身體健康!永遠健康!”

“最高指示——”黃水良領著大家朗讀毛主席語錄:“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!”

大家齊聲跟讀:“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!”

“凡是敵人反對的,我們就要擁護;凡是敵人擁護的,我們就要反對?！北娙擞忠痪湟痪涓S水良齊聲朗讀著。

“坐下!”眾人收了《毛主席語錄》,一齊坐下。

“劉祖堂!”黃水良滿臉肌肉繃緊,圓睜雙眼死盯著劉祖堂,他想先在氣勢上壓倒敵人。

“在!”劉祖堂習慣地立正站起。靜場片刻,劉祖堂被黃水良的眼神逼得低下了頭。

突然,黃水良騰地站起,高聲問道:“你知道我們今天找你來干什么?”

“不知道!”劉祖堂這樣的場面見得多了,他淡淡地回答。

劉祖堂本是山歌灣老一輩人當中唯一的文化人。年輕時,身材高大,頭臉俊俏,生性樂觀,吹拉彈唱,門門在行。但自從來到山歌灣后,精神上便漸漸痿糜下來。1951年土地改革劃成份,他因無家無業,長期以“歌師”身份行教江湖,被工作隊劃作了“游民”。按當時政策規定,這“游民”成份本無貶義。只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,山歌灣近30戶人家全是貧下中農,漸漸地,人們便把他擠到了“地富反壞”四類分子那邊。特別是王大姑死后,他便成了“反革命分子家屬”,自然而然,他就成了山歌灣歷次運動的“活靶子”。1953年清理“反動會道門”,好在有王大姑頂著,他因家有幼女,被群眾聯名保了下來。1957年農村“反對資本主義”,1962年“五反”中,反“迷信風”,特別是1964年“社教”運動,1966年的“破四舊”運動,他被批斗慣了,因而,對眼下黃水良的問話毫不在乎。

“你真不知道?還是假不知道?”黃水良進而逼問。

“我確實真不知道?！眲⒆嫣脩{心作答。自從王大姑死后,他戒了山歌,整天沉默寡言,除了出外趕圩,上山勞作,幾乎是足不出戶,“我又犯了什么法?”劉祖堂暗自揣摩。

黃水良耐不住了,他跳起來,拍著桌子怒吼著:“劉祖堂,我問你,你跟道縣歌師劉祖德是什么關系?”

“我們是同堂兄弟,但已多年沒有來往?！眲⒆嫣萌鐚嵒卮?。

“真的嗎?”黃水良追問。

“確是真的?！眲⒆嫣脩┣械鼗卦?。

“你還想抗拒不招?”黃水良惱火了,他離開桌子,幾步跨到劉祖堂面前,一腳將劉祖堂踢倒。

黃大毛、王小八、王猛子、劉志剛一齊把梭標、鳥銃往地上一頓,齊吼道:“坦白從寬,抗拒從嚴!”

劉祖堂慢慢爬起來,跪在地上,向眾人連連磕頭,乞求道:“我確實不知道啊,你們說吧,我認罪!”

黃水良見他答應認罪,便將案件原委向劉祖堂明白攤底:“劉祖堂,你不要再裝蒜了!公社‘紅色農軍司令部’已掌握了你的全部情況,你與劉祖德秘密串通,準備在明年農歷二月‘大忌節’以組織‘山歌會’為名,舉行‘反革命暴動’?，F在,你們的計劃已經暴露,劉祖德一伙50余人已被道縣革命造反派全部處決!”

“啊——”劉祖堂大驚:“黃司令,這可是殺頭的大事啊,我確實不知道啊!”

黃水良一拍桌子,眾部下立即圍了上來?！皠⒆嫣?你要知道,眼目下的情況不是你們殺了我們,就是我們殺了你們!現在只要你老實交代你們的組織情況,我們可免你一死!不然,后果怎樣,你自己應該明白!”黃水良軟硬兼施向劉祖堂逼供。

前幾天,隔壁妻弟王老二從道縣探親回來,說那邊的造反派殺死了許多“反革命”,河里的水都變了紅色,到處漂著尸體,令人毛骨悚然啊!劉祖堂想到這里,聯想自己,莫非他們真要向我下手?忽然,只見他一聲大叫:“天啦,冤枉啊!”腳一軟,一頭栽倒地下,昏死過去。

聽說大隊造反派在隊屋整死了人,全隊男女老少都趕了過去。幾個年輕人沖進隊屋,質問黃水良:“他犯了什么法?你們怎么把他整死了?”

黃水良趕忙跳上椅子,大聲向大家解釋:“他是反革命分子!公社‘紅色農軍司令部’命令我們前來抓捕!但是,今天上午我們只是向他問了些情況。他現在只是暈了,這事你們隊長清楚!”

“沒事,你們回去吧!”李谷生趕忙伸手勸開大家。

四妹家里,飯菜已擺上了桌子。突然,門外有社員急報:“黃水良把你爹整死了!”

“啊——”四妹猛地跳起,一掀桌子,把一桌飯菜全部倒在地上。她沖出門,飛步闖入隊屋,推開眾人,一頭撲在父親身上。

“爹,爹——”四妹連叫幾聲,不見回音。她一躍而起,象一頭發怒的獅子,猛地撲向黃水良:“姓黃的,你憑什么整死我爹?”

李谷生趕急上前拉住四妹,向她解釋:“只是問了些情況,你爹沒有死,只是暈了——”

黃大毛、王猛子幾個一擁而上,扯開四妹,拉開黃水良。

四妹邊哭邊罵:“姓黃的,我爹要有個三長兩短,我與你拼命!”

此時,黃水良確也心虛,但他口氣卻硬,他冷笑著回復四妹說:“哈哈,好啊,‘革命不怕死,怕死不革命’呀,一個堂堂的造反派司令,我還怕你?”

隊長和石龍勸著四妹:“莫急,莫急,我們把大伯抬回家去,休息休息就好?！标犻L叫眾人回家吃飯,他和石龍叫幾個社員把劉祖堂抬著送了回去。

黃水良叫住王小八、王猛子:“你們過去好好看著,一有情況立即報告,要是讓他逃走,我要了你們的腦殼!”二人尾隨四妹一行而去。

2011年8月28日脫稿于柳泉齋